留下吧，生活实在单调孤寂，与孤寂相伴而来的还有乡愁；回去吧，实在舍不得离开那聪明可爱的小孙女和儿子一家。留下，是为了享受亲情的爱；回去，则是为了对生命的一份爱—— 去与留：留洋老人的人生难题。

     我的许多同事同学和朋友，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，改革开放之时均已届知命之年。其中有不少人的子女都很会读书，纷纷留洋攻读，很快在国外站稳了脚跟。

　　立业成家之后，他们纷纷把父母接到身边，既尽了孝心，父母又可以帮助料理家务。我的一对同事不惜丢下自己刚刚起步的事业，提前办理退休后远涉重洋来到子女身边，含辛茹苦地帮助子女打理家务、照料孩子。他们育有3个子女，分散在美加各地。手心手背都是肉，老两口分身乏术，只得兵分两路，在晚年过上了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。

　　“牺牲型”与“潇洒型”

　　我曾拜访过他们在蒙特利尔的女儿家，的确打理得井井有条、一尘不染。因为有老人精心料理，女儿女婿专心工作，事业有成，混血孙儿白胖结实，惹人喜爱。只是数年不见的老同事，则明显苍老憔悴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教授风度。我敬佩他们，为了子女无怨无悔地贡献精力，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。

　　与这对“牺牲型”老人相反，还有一对“潇洒型”的老朋友。夫妻俩都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大医生，一到退休年龄，就坚决请辞，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晚年生活。他们的人生理念坚定而清晰：“我们操劳拼搏了大半生，上对得起国家，下对得起子女，现在余日无多，该是笑对人生、善待自己的时候了。”于是，国门内外、名山大川，处处留下了他俩飘逸的身影。不久前我接到他们从夏威夷打来的电话，我有些奇怪：“你老兄不是刚刚喜得贵孙吗？怎么不在家含饴弄孙，却跑到太平洋的小岛上去了。”他听后哈哈大笑地说：“我早就明白告示他们，如果忙不过来，可以请保姆，如果经济有困难，我可以资助，他们完全明白和理解我们的心情。”最后，他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说：“老周啊，人生几何，对酒当歌啊！”

　　以上两对老人分属两种类型，前者为古典东方型，我的同辈人中不在少数；后者是西方现代型，在中国为数不多，但也许代表了一种新潮流。法国《巴黎人》报最近刊登一篇报道说，别以为最爱玩的只有青年一族，其实，法国55岁到80岁的中老年人，迎接新年的最大心愿也是追求生活的快乐自在、寻回第二春，并且认为这是2007年的一个新趋势。

　　孤寂与乡愁

　　留洋老人中的大多数，是处在中间的矛盾状态。他们一方面尽心尽力地帮助子女，一方面又犹豫迷惘。最近，我接到温哥华一对老同学的电话，满怀喜悦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：他们申请了两年多的老年公寓批下来了，每月二百多加元的租金，儿子也允诺承担。虽然只是在周末过去自在两天，但兴奋激动之情却溢于言表。

　　老夫妻俩在儿子家的生活确实是够辛劳的，除一日三餐，还要照料1岁和5岁的两个幼孙。而且，由于儿媳自小在西方环境和教育下长大，两代人的生活习性和育儿的理念不同，不时会引发一些矛盾。实在忍不住了，只能在电话中向老朋友诉诉苦，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和不快。说到气头上真恨不得一走了之，甚至怀疑当年选择移民团聚是否正确。出国前，他们担任多个社会职务，社交活动频繁。又兼多才多艺，曾多次在上海市老年交谊舞比赛中获奖。他们说，劳累并不是最主要的，亲情的关怀和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以补偿一切，孤独和寂寞才是最难排遣的。

　　自从我加入留洋队伍以后，对他们的喟叹有了切身的体会。由于语言和文化的鸿沟，融入当地社会是困难的，因而孤独和寂寞不可避免。与孤寂相伴而来的还有乡愁。记得有一年中秋之夜，午夜梦醒再难入眠，遂披衣起床打开电脑，一下子跳出好几条电子邮件，有祝贺佳节的，有邀请我参加母校华诞老同学聚会的，还有“文学报”社邀请我去周庄参加颁奖典礼的(因为我的一篇文章得了奖)。种种讯息合起来就像一枚地雷，把隐埋在我心田深处的“孤寂”一下子炸开了。迷惘中，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离队的雁、一头失群的羊。

　　我不能离去

　　我当然不可能回去，我实在舍不得离开我那聪明可爱的小孙女和儿子一家。为了怕我们寂寞，儿子儿媳把最好的卧室让出来给我们住，并包揽了一切大小家务。他们安装了卫星天线和高清晰度的大屏幕电视，还花几万加元购买了一辆新车以便全家出游，他们是真心实意让我们到加拿大来坐享清福、颐养天年的。当然，我们留守在家，多少也可以帮助他们做做饭、照料照料放学后的孩子。我一直感到歉疚，在他们孩子年幼最需要帮助的时候，未能在他们身边；我也一直心疼我的孙女，未能如国内孩子般得到众多亲友的多方关爱。

　　我相信，现在这段清闲温馨的生活，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无比美好的回忆。然而，人到老年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，已经深深地扎根进它从小生长的土壤和环境之中了，一旦连根拔起移栽他处，难免水土不服，甚至很难成活。亲情固然温馨，但无法取代老朋友之间那种无所不谈的诙谐风趣，也无法取代几十年摸爬滚打的岁月自然营造成的社会圈子。那是一种精神环境，缺少了它，生活就不可避免地变得乏味和空虚。

　　留下还是离去，成了留洋老人一道比多元方程式还要复杂难解的人生难题。留吧，生活实在单调孤寂；回吧，又实在放心不下儿孙，心有不甘。难就难在两种选择都出自一份爱，留下，是为了享受亲情的爱，回去，则是为了一份对生命的爱，对多姿多彩晚年生活的挚爱，真是爱在两难啊！(周善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