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在下雨。
    夏天的午后，倾盆大雨中仍然残留着一丝闷热的气息，肖肖一个人坐在窗前，聆听着外面纷繁迷蒙的世界。
    墙上的钟响了两下，肖肖慢慢站起来，沿着墙壁走向门边，刚刚站定，门铃响了。
    辰宇像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外，肖肖能听到他衣服上往下滴水的声音，还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。
    “怎么了？没带雨伞？”
    “谁知道突然就下起雨来了呢？”辰宇一边扶着她往里走，一边说。
    肖肖想拿块毛巾帮他擦擦脸，就挣扎着往洗手间走。辰宇一把拉住她。“我自己来吧，你就乖乖的到椅子上坐着，别让我担心，好吗？”
    肖肖只好坐下来。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痛恨自己小时候为什么那么贪玩，如果不是四岁那个雨天她偷溜出去玩耍，就不会高烧不退，她的眼睛也就不会永远地失去光明了。
    辰宇从洗手间走出来，看到她愣愣的样子，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。
    “傻丫头，又在自责了，是吧？为什么你的小脑瓜里，总是有那么多赶也赶不走的多愁善感呢？”他的声音温和而宠溺，就像一个和蔼的父亲。
    “辰宇，我想看看你。”
    “傻瓜！”他笑着，轻轻拾起她的右手，放到自己的脸颊上。她小心翼翼的触摸着这张熟悉的脸，浓浓的眉毛，深深的眼窝，脑海里浮现出他小时候的样子，十五年过去了，那个印象已经变得模糊，她只记得当年的辰宇哥哥留着平头，瘦瘦的，有浓浓的眉毛，深深的眼窝。于是她固执的每天都要摸摸他的脸，怕这仅存的记忆，也渐渐淡漠了。
    “‘看’完了？有没有‘看’出我因为牵挂你，又添了几道皱纹？”
    “你明明知道你根本没有皱纹。”她小声低估着。“辰宇，我真的好像看看你，你都二十二岁了，应该很英俊了吧，可是在我的印象中，你还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呢！”
    “那在你的印象中，自己还不是个四岁的小女孩？反正不管怎么样，我都是你的辰宇哥哥！还有，你最好不要看到我，我长大后的样子很难看，真的，要不然怎么没有女孩子追我呢？”
    “那时因为谁都知道你有一个盲女恋人！”她喃喃地说，没有让辰宇听见。心有点痛。
    门铃又响了，肖肖轻跳起来，“是梦梦！”
    辰宇轻轻把她按在椅子上说：“梦梦一来你就激动，有时候真觉得你爱她超过爱我！你坐着，我去开门！”
    梦梦、辰宇和肖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。肖肖记得小时候梦梦就是一个美得出尘脱俗的女孩，她和辰宇同岁，玩过家家的时候，总是她和辰宇扮夫妻，肖肖扮女儿。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，现在辰宇是肖肖的男朋友。
    “丫头，今天外面雨好大，你听到了吗？”梦梦总是叫她丫头，一副大姐姐的派头。不过她也真打心眼里把肖肖当妹妹，当初开导肖肖攻破自卑障碍和辰宇在一起的就是她，这么多年来，每当肖肖有什么烦恼的时候，梦梦总在她身边，可以说，梦梦是她唯一的，也是最好的朋友。
    “今天一个上午，我就坐在窗边听雨等你们来，你们总说雨天是灰蒙蒙的，可我真的不记得了，灰到底是种什么样的颜色呢？”
    梦梦没有像平时那样对她形容一番，而是搬了把椅子，在她面前坐了下来。
    “肖肖，我刚刚从医院过来，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。”
    “是什么？”肖肖迫不及待地问。
    “医生说有一位身患绝症的病人愿意在死后捐献眼角膜，很快，你就可以知道，灰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了！”
    “是真的吗？梦梦这是真的吗？”肖肖听到辰宇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的声音。
    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，对这个世界陌生了十五年之后，终于可以挣开眼睛重新去认识它一遍，这样的惊喜，竟让她脆弱的心灵一时难以接受。
    “丫头，很快你就可以用你的眼睛看看你的辰宇哥哥了，你不知道，他长大后的样子有多迷人！”梦梦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哽咽，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接的夸辰宇，那陶醉的声音把她自己都惊呆了。
    “我也想看看你，梦梦，你的样子肯定更迷人！”
    
    梦梦和辰宇一起走出肖肖的家门。
    夏天的傍晚，雨后的傍晚。阿门沿着那条窄窄的下坡路慢慢的走着，积水顺着路面流淌，像一条温柔的清溪，打湿她穿着凉鞋的细腻的玉足，裸露的脚踝上，挂着一两滴水珠。
    “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，梦梦你不知道，我期待她复明期待了十五年！那个愿意捐献角膜的好人，真应该长命百岁！”辰宇仍然沉浸在狂喜中。
    “如果她长命百岁，肖肖就无法复明了。”梦梦淡淡的说。
    辰宇疑惑地看着她。
    “梦梦，对于肖肖复明这件事情，你好像不是很高兴，你不是一直把她当妹妹吗？”
    “没有，我很高兴。”梦梦扭过头去，眼眶里噙出一丝泪光。
    “你怎么了？”他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双肩，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    沉默良久。
    梦梦突然回过头来，已是泪流满面。
    “我是很高兴，我很高兴看到她一脸幸福的看着你叫辰宇哥哥，很高兴看到你轻吻她明亮可爱的眼睛，很高兴看到你们相依相偎的迈进教堂永不分离，然后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念你的名字念到心碎！”
    她的性格一向成熟温和，这是辰宇第一次见她如此激动。她的这番表白把他惊呆了，他从来没想过，这个美得像仙子的女孩，这个整日与肖肖称姐道妹的女孩，竟然爱着自己。
    “这么多年了，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？我……”
    “住口！”辰宇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发出这样的怒吼。“梦梦，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，肖肖更是把你当亲姐姐一样看待，可是今天，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？她是那么善良那么柔弱的女孩，你怎么忍心去做伤害她的事？一直以为你很有正义感，今天简直让我失望透了！”
    辰宇转身，绝然离去。梦梦跌坐在雨地上，霎时间觉得，昏天暗地。
    “爱上你是我的错吗？同样是一起长大，为何你爱的人，不是我？”

    “梦梦已经一个月没来看我了，她很忙吗？”肖肖喃喃地说。
    “她可能有事耽搁了，我今晚打电话问问她。”辰宇实在不忍心告诉她，梦梦究竟怎样背叛了她。
    “她一定有原因，不然她不会不来的，她知道，我想她了！”
     
    晚上，辰宇打电话给梦梦，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很虚弱。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去看肖肖？她说她想你了！”
    她沉默了，随即抽泣起来。
    “梦梦，那天是我不对，不该对你发火，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就是顾及肖肖的感受。只是我不明白，为什么现在你却要说出来？说出来之后，为什么又要逃避？”
    “辰宇，我想见你！”
    “你明天去看肖肖吧，到时就会见到我了！”他毫不犹豫地拒绝。
    “你出来，我告诉你原因！”

    “辰宇哥哥，你爱我吗？”这是肖肖今天见到辰宇说的第一句话。
    “你已经好多年不叫我辰宇哥哥了，今天是怎么了？”辰宇隐约感到今天的肖肖有些反常。
    “告诉我，你爱我吗？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，好吗？你已经很久不对我说那三个字了！”她的眼睛在虚无中望向他，如果她拥有眼神，那此时一定是期盼而无助的。
    “傻姑娘，我当然爱你了，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，就爱上你了！”他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回答，坚定而深沉。
    她没有再说什么，任由他紧紧的拥住她。梦梦坐在他们旁边看着这一幕，眼眶又湿了。
    肖肖抬起头，“辰宇，如果有一天，你爱上了别人，就大胆的告诉我好吗？我爱你，我希望你幸福！”
    随即转头面向梦梦。“梦梦，如果有一天，你有了喜欢的人，也告诉我好吗？我也爱你，也希望你幸福！为了你们的幸福，我愿意放弃一些东西！”
    辰宇与梦梦面面相觑。肖肖转身面向窗子。
    昨天妈妈告诉她，在公园散步时看到辰宇和梦梦，他们偎在一起，她躺在他怀里，他扶着她的肩。
    “傻丫头，他不敢变心的，有我看着他，他不敢！”
    肖肖闭上眼睛，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喜欢了好多年的姐姐，竟是如此虚伪，更可恨的是，自己竟无论如何没法恨她！

    一连两个月，梦梦都没有露面。肖肖知道，她的话，梦梦已经明白了。辰宇仍然天天都来看她。她想，如果有一天，辰宇也不来了，她就会放弃那个复明的手术，失去了两个最想见的人，为何还要挣开眼睛？”
    两个月后的一天，梦梦来了，和辰宇一起来的，肖肖明白他们想说什么了，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三个字——全剧终。
    “肖肖，”她的声音微弱而苍白。“你好吗？”
    肖肖不想回答这个假惺惺的问候。
    “肖肖，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，我……”
    “辰宇，”肖肖打断她。“你出去一下行吗？我想和梦梦单独谈谈。”
    辰宇犹豫了一下，转身走了出去，他站在窗边，没敢离开。
    “最后一次？”肖肖冷笑道，“是什么让你把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弃之不顾？是什么让你在我即将走向光明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？梦梦，十几年了，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，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？”
    这些日子的愤怒她似乎突然发泄了出来，这份歇斯底里把她自己都惊呆了。
    “肖肖，你听我说好吗？我……”梦梦仿佛也惊呆了，她的声音那么轻，那么轻。
    “梦梦，你也爱他，是不是？”
    “是！”她的声音里突然有了力量，好像这些话在她心里压抑了许久，今天终于一吐为块。“我爱他很久了，可能比你爱他还要久。可是肖肖，我更爱你！”
    “住口！”肖肖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抽空了，“我恨你，梦梦，就因为你为了他对我说出最后一次，我恨你！”
    梦梦突然到了下去，辰宇闯进门扶起了她。肖肖转身面向窗子，他对这样矫情的做戏嗤之以鼻。辰宇想说些什么，梦梦一把拉住了他。
   
    这真的是梦梦最后一次来看肖肖。即使是一个星期后肖肖走上手术台，她都没有出现。肖肖后悔了，从那天梦梦被辰宇扶走开始，她就后悔了，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深深喜爱的姐姐说出那样残忍的话，仔细想想，梦梦也没有做什么，辰宇依然守在自己身边，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，这有什么错呢？
    于是她忍不住问道：“辰宇，梦梦还在生我的气吗？她真的不要我了？”
    辰宇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：“肖肖，她早就不生气了，她不会不要你，她心里最爱的人就是你！”
    “可是她为什么在我手术这天都不来看我？”
    “因为，她在等着你去看她，用你自己的眼睛！”

    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半山腰，一个男孩扶着失魂落魄的她，眼前，一方香冢。
    肖肖静静的看着墓碑上的照片，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，在清晨的薄雾里，在模糊的泪眼里，有几分朦胧的美，那嘴角微微上翘，冷傲，绝美，仿佛在告诉碑前的人，莫后悔，莫忧伤，人生本如此，逝去的，将永不再回来。这种感觉让肖肖有几秒钟的失神，她仿佛回到了过去，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跟在一位美丽的小公主后面叫”姐姐”，那个可怜的小盲女默默的等待姐姐下班后来看她，还有她说过的话，她说有一位绝症病人愿意在死后捐献角膜，她死也不会想到，那个病人竟是她最亲爱的姐姐！她还说，“肖肖，我更爱你！”可她的回答却是，“住口，我恨你！”
    两行清泪从那双眸子中滑出，她觉得，那是梦梦和她一起哭。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一刻，让她觉得自己与梦梦如此接近。
    “辰宇，我终于看到了你们，我最爱的两个人，可是我后悔了，我真想告诉上帝，请不要让我睁开眼睛！如果她还活着，我真想把你让给她，你是王子，她是公主，你们好相配。而我，仍然是只丑小鸭，从来没有蜕变过！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，我希望她幸福，而她，却一直把幸福让给我，到死都是……”
    辰宇轻轻按住她的唇。雾散了，深秋，落叶满地，半山萧条，静谧而悲凉，就像遗留在两人之间的那一抹忧伤。（完）

 

......